能以疾风暴雨之势扫荡国企内的潜规则,是因为曹慧泉在仕途与商道间找到了平衡。
好的国企领导人,该是什么形象?
理论学习好,团结协作好,作风形象好,工作实绩好……这种“四好”或者“N好”、“N强”的政府机关式考评,朗朗上口。但在基层看来,却有点不接地气。
47岁的曹慧泉,口中少见这些“官话”。相对其他国企一把手,曹慧泉更似务实的职业经理人,言语尽是管理和经营。
从32岁就任湘潭钢铁副总,到45岁接管总资产千亿元的华菱钢铁集团,湖南省府高层对曹的信任可见一斑。在外人看来,曹慧泉的“仕途”扶摇直上,他却称自己“痛并快乐着”,难言喜悦。
最早引入国际领先基因的华菱集团,曾领衔中国钢铁工业第二梯队,一度被业界誉为“最有希望通过技术跨越颠覆国内钢铁业规模扩张的固有发展模式”。
然而,整合之坎坷始料未及;更严重的是,过去十年爆发式膨胀的中国钢铁业,正全行业步入低谷,粗放经营的苦果纷纷落地。
曹慧泉掌管华菱集团时,企业经营亦频闪红灯,旗下涟钢、湘钢的巨亏,令曹背上了“救火队长”的名声。曹临危受命,其被前任董事长李效伟称为“系统解决问题的高手”,善于聚焦,善于完成“不可能的任务”。
国企负责人,通常可将企业经营难题归罪于市场环境、历史包袱、资源禀赋等客观因素,但面对沉疴,曹慧泉一边细密修补国有钢厂的短板,一边谨慎调整与外资的合作方式。崇尚张瑞敏、柳传志等制造业大鳄经营之道的他认为,只有精益生产和管理,才是钢厂生存之道。
刮骨疗毒
今年8月2日-3日,中国钢铁工业协会举行半年一次的常务理事会议,国家发改委、工信部官员,以及各大钢厂一把手悉数出席。参加完第一天的内部闭门会议后,曹慧泉早早离开会场。
这位身兼中国钢铁工业协会副会长的钢铁大佬,这次是去上海巡查华东市场。他认为,钢铁市场充分竞争,企业的反应速度和对市场的前瞻至关重要。只有掌握真实情况,才能做出正确决策。
放在前几年,曹还没资格说这番话。2010年,中国钢铁业受惠于4万亿的余温,但华菱钢铁(000932.SZ)却发生大幅亏损,2010年报曝出巨亏26亿元,其中控股子公司华菱涟钢亏损26.67亿元。受此影响,该公司股价在一年间被腰斩,持续处于“破净”状态。
舆论质疑乍起,干部心态失衡,员工士气低落。但最尴尬的,当属湖南省政府——其“弯道超车”战略不但未实现,反而培育出一个“末等生”。湖南省委组织部紧急调遣时任华菱钢铁总经理的曹慧泉及副总汪俊,赴涟钢“救火”。
华菱钢铁控股子公司班子成员的人事权,并非由母公司决定,而是由湖南省委组织部直接任命,此举亦被看作是为已到退休之年的李效伟遴选华菱集团接班人。
国企各种复杂的利益链条、裙带关系,无处不在的关联交易等,对每个国企高管都是考验。有一点搞不定,往往就会栽跟头。
李效伟认为,涟钢上述问题尤其严重,“需要系统性解决”,而这正是曹慧泉的长处。
曹慧泉出身湘钢,在涟钢毫无人脉,这令其倍感压力。还没到涟钢,针对这位新一把手的质疑充斥于职工之间。“说什么的都有。”回忆初到涟钢的日子,曹慧泉对《财经》记者并无忌讳。
湖南华菱铁集团1997年底由湘钢、涟钢、衡钢联合组建,意在实现A股上市。由于先有子公司后有母公司,华菱形成了二元分层财务投资管控模式,集团公司对子公司的控制力不强,难以凝聚形成统一文化,三家钢厂风格迥异。
在三湘大地,毛泽东的拥趸很多,曹也是其中之一。年少时,他就把“毛选”当故事书看。而他在涟钢做的第一件事,是“发动群众”。
到任后的一个多月,曹低调观察,每天开小型座谈会,跟各个层级的干部员工交流,每日调研十多个小时。调研过程中,说话不多,指示更少,主要是问、记和思考。
曹慧泉坦言,彼时的涟钢具备传统国有制造企业的所有弊病:管理混乱,腐败丛生,裙带纵横,干群关系极度恶化。
涟钢离退休处处长没有想到,曹慧泉的第一个谈话对象竟是自己。“当了这么多年处长,第一次有总经理约谈话。”
曹慧泉的理由是,企业高层和中层的顾虑更多,多处于观望状态。一线职工亦有顾虑。最可依靠的、最敢讲真话的、最不希望企业垮掉的,除了一线职工,就是离退休职工。
果然,在这个层面上,了解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真实情况。曹慧泉称,离退休职工就是解放战争时期支援前线的老百姓。
曹慧泉听得进牢骚和怪话,认为牢骚和怪话里常常蕴藏着真实和真理。剥茧抽丝,曹走出了取得涟钢职工信任的第一步。曹骨子里有湖南人的刚烈、直率,但外表斯文、儒雅,颇具亲和力,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全无领导气势。
“人离开真实情况太久,就会生活在一个虚幻环境里,自认为是安全的。”曹慧泉说。
但实际上,涟钢诸职工早已把企业亏损的主要原因,归结为管理层与现实脱节,管理层面临严重的信任危机。
“尽职调查”后,曹慧泉对涟钢开出第一剂猛药:“要求所有干部职工申报利益裙带关系,公之于众,并限期退出交易。”曹慧泉称,病入膏肓当须刮骨疗毒。
果然,这一方案使涟钢原有高管深为顾虑。为此,在韶山召开的高层讨论会一直吵到凌晨1点多。涟钢九名高管中,只有曹慧泉和汪俊支持改革。
曹慧泉的信心,源于前期详细的摸底。在他看来,真实情况未必如传言那般严重。但只有将从事裙带交易的细节公开,才能追本溯源解决问题。
就任不到十天,此前从未落实过的严禁中高层管理人员及其亲属经营本单位生意的禁令,就在曹慧泉的“威逼”下出台了正式文件。
上游原材料成本,超过钢厂总成本的70%。以涟钢为例,进厂铁矿石品位比实际使用的高出1个多百分点。按涟钢每年1000万吨的矿石用量计算,这意味着从铁矿石进厂到使用这个环节,有不到10万吨的铁凭空蒸发,价值逾2亿元。
从质检到采购,再到配矿,曹调配大量人力层层追查,最终将国内矿采购科长、处长,以及总配矿师等参与利益分配的蛀虫一一挖出。
解决完矿石采购问题,曹慧泉又发现,连铸钢坯切割所需焊割气由涟钢下属的一个大集体企业提供服务,但其收费整整比市价高出5倍。派财务部门去查,被告知成本已压了多次,但压不下去,甚至该大集体企业还在亏本服务;设备部门则称,根本调查不出来,每次调查人员还没到现场,消息却早已不胫而走。
曹慧泉意识到猫腻巨大。他选择了自己信任的二级厂厂长,组织起一个特殊调查小组,利用夜班悄悄去抄表。历时两个月,财务、设备、纪委、二级厂厂长联合才将这一难题攻破。最后,每吨钢3.1元的氧气费用,实际上只有0.7元成本。
仅此,一年就可省下2000万元。通过自查自纠,发动群众举报,引入纪委、公检法机关介入调查,涟钢六名高管和多名中层管理人员被查出涉及各种关联交易,上百名基层管理干部和敏感岗位工作人员被发现相关问题。
曹慧泉称,赚钱的企业,没有明显的短板。企业某一个环节没做好,该企业就可能亏损。
譬如降本增效,对企业而言绝非陌生,难在如何发现降本空间。尤其是为企业高管提供决策的一整套数据被完美粉饰后,决策者很难根据错误信息做出正确判断。
他习惯于逆向思维,对于理所应当的数据先打一个问号。“如果只是听汇报,没有足够的精力一件一件去思考,高层看不到真实的情况。”
曹慧泉认为自己的风格是比较聚焦,“把认为有问题的地方,或者说能够突破的地方,投入比较大的精力和资源去推动改变”。一旦这个任务完成,就会凭借敏锐的嗅觉寻找下一个目标。“本质上我是喜新厌旧,喜欢有挑战的领域,对琐碎的事情比较反感,希望能够简化,从中找到化繁为简的途径。”
“让我来涟钢扭亏,我不是神,不要抱着一夜扭转乾坤的思想;我没有什么三把火,也没有准备锦囊妙计,要靠大家。”